第一章 异乡客
我急忙拖着行李箱奔向一身浓烈消毒水味道的季师姐。她比记忆中瘦了一圈，原本清秀的脸变成了清瘦，纤细的身材在宽大的白大褂下更显羸弱，过肩的长发随意挽在脑后，发梢有些不自然的卷曲，好像刚从帽子里释放出来。
“不会吧？”
我向秦雪打听：“小雪，你认识住在我隔壁的叶正宸吗？”
过了好一会儿，大家才回过神，小璐问：“那他一定会留在日本吧？我听说，在日本做医生特有‘钱’途，看阪大医院的年轻医生，哪个不是开着名车，身后还跟着成群结队的美女。”
听见这个问题，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看向季师姐。季师姐在一众期待的目光下，清清嗓子说：“日本的医院的确很少留外国学生，尤其像阪大医院这么好的地方，但叶正宸是个例外。田中教授说：叶正宸是为胸外科而生的，不但理论好，技术高，心理素质也好，最关键的是体力好。有一次，他跟着田中教授连做了四台手术，出来还能为一个病人不间断地做半小时的心肺复苏，硬是把那个病人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。”
赤着脚走进房间，走到落地窗前，我拉开白色的薄纱窗帘，只见窗外是一个露天的阳台，阳台外是一片樱花林，现在是满枝翠绿，郁郁葱葱，想来到了初春定会绽放出一片浪漫的花海。转过身，我又打开朝南的窗子，窗外是露天走廊，视线越过走廊，可以看见楼前那一池被青草围绕的碧蓝浅湖，湖中锦鲤游动，激起层层碧波。湖心有块巨石，乌龟正趴在上面惬意纳凉。
“他最近几天都没回公寓，你知道他去哪了吗？”
她又让我知道了叶正宸是个见异思迁的渣男。
“我看叶正宸对她挺好的，前段时间她病了——”
“但是……”季师姐放下饺子，才继续把话说完，“他说他毕业之后就会回国。”
秦雪？我有些吃惊，但细细回想秦雪看着叶正宸名字的神情，倒是真像有点故事。
“小冰，他就是我们副教授，柴田先生。”季师姐用英语帮我们介绍，“柴田教授，她就是我刚刚跟您说的师妹，薄冰。”
“如果你想要拿到修士学位，必须参加。”
季师姐摇摇头：“不知道ｍhetｕshuｃom.ｃｏｍ，也许国内有更好的机会等着他吧。”
来日本之前，日语老师给我们讲过一些日本的文化。在日本，只有教授、医生、律师被尊称为“先生”，他们不只收入高，地位也高，不论警察、高官还是有钱的商人，见了他们都要鞠躬，以示尊敬，足见在日本做医生是件多么光宗耀祖的事情。
“哦，那好。”她帮我把行李放在侧门的一角，说，“你的行李先放在这里吧，一会儿见完教授再来取。”
一众女生听得都傻了，手里的饺子都捏得变了形，当然，也包括我。
久久没有等到秦雪的回应，我回头去看她，只见她失神地看着我隔壁的门，牙齿轻咬着下唇，一双秋水明眸中更是荡漾起溺死人的眼波。出于好奇，我瞥了一眼隔壁的房门，门上贴着主人的名牌，上书刚劲且飞扬的三个字：叶正宸。
“秦雪喜欢叶正宸是一定的。”小璐撇撇嘴，说，“但叶正宸对她……谁知道呢？”
我现在只是研究生，在日本大学算是非正规的学生，没有学位，也不能修学分。我原本计划先找所语言学校恶补日语，再参加明年春季的修士入学考试，等到考试通过了，正式进入研究室学习。这个顺序显然和柴田教授设计的不太一样。
有人笑问：“看你一脸的桃花色，是不是喜欢他呀？”
我用英语回答：“我只学过一点点日语，达不到日常对话的水平。”
“小雪，你……认识他吗？”
我恍然大悟，并深深地领悟到：打听事情，还是找男人效率高点。
柴田教授微笑着说了几句日语，我凭借大学选修课学的那点日语基础知识猜测，他是在跟我问好，还问我会不会说日语。
在日本度过的第一个夜晚，正好是农历八月十六，月亮格外圆，星空格外亮。我给父母打了个简短的电话报平安，便开始整理行李。行李箱里的毛毯红得炽热，让我不由得想起妈妈一边用尽全力往行李箱里塞毛毯，一边唠叨着不知说过多少遍的话：“日本多雨潮湿，要记得铺上毯子，免得受凉……记得按时吃饭，按时睡觉，不要总熬夜，熬夜容易内分泌失调……天黑时，不要一个人出门，要注意安全……交朋友要小心，女孩子孤身一人在国外，容易吃亏。”彼时，我只觉得老妈太啰唆，令我的耳膜承受了沉重的负荷。如今独自一人望着天上的圆月，才明白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，老妈那些不厌其烦的唠叨变成字字句句的温暖，萦绕在我身边。
就在我忧愁着没有家当的凄惨生活时，季师姐已通过了视网膜识别系统的安全检测，打开侧门，脚步匆匆地走了进去。权衡了一下情势，我决然地抛下行李，跟随她的脚步，走进传说中的大阪大学医学研究部。
“呃？”这是什么情况？日本的教授都是如此“关照”学生吗？
他立刻换成流畅且标准的英语，语气温和，态度友善：“没关系。会英语就足够了，我们以后可以用英语交流。”
不久后，我在冯哥的帮助下，申请到了丰中校区的留学生公寓。那是一栋年代久远的建筑，经过多次翻新，地面、墙面涂不掉历史的沧桑感，但丝毫不影响公寓的舒适和整洁。搬家那天，很多人都来帮我搬东西，一向很忙的秦雪也主动来帮忙，倒是让我有些意外。
“孤独像一种强大的吸引力，让陌生人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一起，聚出友情，聚出亲情，偶尔也能聚出爱情。”
爱说爱笑的冯嫂过来取饺子，听见我们在议论叶正宸，也加入我们：“叶正宸是不是在和秦雪交往？”
从名字看来，他应该是中国人；从字迹看来，他应该是个男人。
小璐的话更勾起我对新邻居的好奇，每次面对他紧闭的房门，我总忍不住猜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？他在忙些什么？他经常不回寝室，究竟去了哪里？
“冯哥，叶正宸这几天都没回公寓，你知道他去哪了吗？”我随口一问，原本不指望能得到答案，没想到冯哥很干脆地回答我：“他去东京参加一个项目研讨会，这两天该回来了。”
在我期待的张望中，旧日的大学师姐季晓婷从大楼的侧门一路小跑出来，朝我挥手喊着：“小冰，这里。”
听完季师姐的解释，我忐忑的心总算安定下来，在她帮我安排的jica酒店暂时住下。
我努力回想自己提交给大阪大学的简历，除了大学成绩好点，托福和gre成绩高点，写推荐信的老师对我的评价稍微夸张点，还有季师姐以人格担保，也没什么特别啊，副教授怎么对我如此“特殊”关照？一想到日本的某类影片，我偷偷擦了一把冷汗。
她别过脸，垂下眼睑，最后才缓缓摇了摇头。见她的表情隐隐透露出一丝感伤，我便不再多问。我又去问了楼上可爱的小璐同学知不知道叶正宸什么时候能回来，她双眼发光地说：“他呀？他好像挺忙的，经常不回公寓住。至于到底去了哪里，我也不太清楚。”
“哦，看来是我误会了。”
那一刻，我爱上了这里——我的第一个家。没有老妈的唠叨，没有老爸的约束，独属于我的世界，藏满了我青春的秘密。
秦雪是那种典型的江南美人，衣着清雅，温婉娴静，一口吴侬软语，带着水做的娇嫩。据说她的舞跳得特别好，大阪大学的迎新晚会上，她凭借一曲飘逸的中国风缎带舞，让无数男生心猿意马。初识时，我也对秦雪很有好感，经常主动约她一起吃午饭，希望能跟她成为朋友，可秦雪总是很忙，我不好意思总打扰她，便经常去做冯哥冯嫂的“白炽灯”。
在我的新家里，我请新朋友们吃了一顿地道的川菜，还有几个以前未见过的中国留学生也被饭菜的香味诱惑，跑来蹭饭。我还特意去请隔壁的新邻居来吃饭，可我敲了很久的门，始终无人应答，直到大家酒足饭饱，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，隔壁仍是空无一人。
连续几日，我每天都会选不同的时间去敲隔壁的门，有时清晨，有时深夜，回应我的始终是紧锁的房门。
刚好来端饺子的冯哥打断冯嫂的爆料：“你别乱说，没有的事，叶正宸和秦雪什么事都没有。”
人多嘴杂，最适合打听事情。趁着秦雪还没到，我把握机会问大家：“你们认识叶正宸吗？我找他有点事。”
穿过寂静的走廊，我们走进一间充斥着消毒水味儿的实验室。室内，一个头发灰白、面孔却不见苍老的中年男人正在显微镜前写写画画，见季师姐带我进门，立刻站了起来，用日语对我说：“您好。”
我的房间在三楼最里间，露天走廊的最深处，二十平米的一室一厅明亮整洁，桌椅、双人床虽有些陈旧，却一尘不染，电视、冰箱、全自动洗衣机、微波炉等电器也是一应俱全，满满都是人间烟火气。
“……”
“这间公寓真不错。”我难耐兴奋，对身边的秦雪说。
从实验室去酒店的路上，我问了季师姐才知道，在日本，知名医学院的大学毕业生堪称稀缺资源，还没毕业就被各大医院“洗劫一空”，导致医学部的知名教授们都在为招不到修士而头疼。为此，大阪大学的修士入学考试通过率不得不升至百分之百，但仍是年年生源不足。在这样的情势下，就算我想不考上修士，学校和教授都不同意。
年轻女孩在一起总爱八卦，找到了值得八卦的男神自然不会放过。大家你一言我一语，开始讨论起我这位新邻居的风流韵事。后来，原本保持缄默的小璐忍不住了，转移了一下主题。她问季师姐：“晓婷姐，听人说叶正宸的教授想要把他留在阪大医院，是真的吗？阪大医院不是从不聘留学生吗？”
“嗯，我下周要做报告，需要一些实验数据。”她看看我的行李箱，略微思考了一下，“刚好副教授也在实验室，我先带你去见见他，再送你去临时公寓休息。对了，你吃晚饭了吗？”
身在异国的孤独很深刻，却也很短暂。因为这里有太多孤独的学生，孤独像一种强大的吸引力，让陌生人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一起，聚出友情，聚出亲情，偶尔也能聚出爱情。我便在这种强大吸引力的驱使下，很快结识了许多中国留学生，其中有材料学部亲切热情的冯哥，有物理学部温纯敦厚的马老师，还有经济学部的研修生秦雪。
“呃……”放在这里？这可是我的全部家当，万一被路人甲顺走了，我以后可怎么混？
我又看了一眼隔壁门上的名牌，暗暗记住了那三个字：叶正宸。
既然要参加考试，我现在就开始在实验室做研究，岂不是会耽误修士考试？
看出我的忧虑，柴田教授以非常轻松愉快的语气告诉我：“你只管好好做研究，完全不必担心入学考试。不论你成绩如何，我都会录取你的。”
终于有一次机会，让我对这个新邻居有了全面的认识。那是我搬进新公寓的第一个周末，五楼的冯哥和冯嫂约了周围的邻居去他们家吃饺子，以欢迎我们新来的学生加入他们的大集体。大家聚到一起包饺子，边包边聊，热闹非常。
师姐说：“叶正宸一直给田中教授做助手，赚得肯定不比那些年轻医生少。”
女生红着脸答：“才不是呢。他这样的男人是用来远观的，不是用来喜欢的。谁不知道他换女人跟换衣服一样……”
古朴的建筑已被黑夜模糊，却丝毫不减严谨之气，参天林立的银杏树虽被夜风扫落了黄叶，却不显凄然之色，而我在陌生的异国他乡跌跌绊绊奔波了大半日，心中的雀跃之情也毫无减少，仰望着大楼内透出的一束束灯光，心中充满期待。
一缕微风夹杂着淡淡的青草香从窗外吹入。
那一年深秋，我结束了五年的大学生活，在天高云阔的午后，独自一人拖着笨重的行李箱，背着硕大的双肩包，攥着空姐送我的崭新地图走出日本大阪市的关西国际机场，辗转了两班大巴和两趟磁悬浮列车，我捧着被不同语言、不同笔迹勾画过的地图找到大阪大学医学部时，已是灯火辉煌。
柴田教授简单地问了我一些情况后，告诉我明天来实验室熟悉一下环境，下周可以正式进入研究室学习。他还郑重交代季师姐尽快帮我办理相关手续，千万别耽误时间。
他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，好像恨不能马上把我关进实验室，以免我逃跑了。
“柴田教授，”我试探地问，“我是不是明年年初还要参加修士入学考试？”
“师姐，已经这么晚了，你还在做实验吗？”在我的认知中，只有实验室才会用这么高浓度的消毒水。
“为什么啊？”
听说她要赶报告，我不想再给她添麻烦，便扯了个善意的谎：“我刚刚吃过了。”
听见这个名字，秦雪的笑容一僵：“嗯，认识。”
“叶正宸？是医学院那个帅哥博士吧？”一个女生满脸神往地描绘着他如何帅得让人神魂颠倒，恨不能把所有经典词汇都用在他身上，显然她回答不了我的问题。不过，她至少让我知道了叶正宸是医学院的。
我的询问唤回秦雪丢失的三魂七魄，她尴尬地笑笑：“我们进去吧。”